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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因此誤(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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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畔梧桐剪影,將碎片似的舊事剪入孟玉眼中,一樁樁一件件都那麽齷齪,齷齪地得到許多,也丟失著。

“老爺。”是管家不覺立在案前,遞來封信,“泰安州龐大人的來信,說是那頭已找定幾位鹽商談妥了,咱們這裏運鹽過去,他們在各州各縣販售,按利分成。信上是細則,老爺請過目。”

孟玉臉上還有些驚惶未散,忙斂了接過信,拆看一番,點點頭,“你回他的話,就這樣辦,我這裏不日就運鹽過去。”

“是。”管家退了兩步,又回來,“噢,太太往外頭去了,走時說恐怕不歸家用飯。老爺是在這邊獨用,還是去東園那頭與老太太一道用?”

孟玉正要說在這頭獨用,冷不丁想起個什麽,款款拔座起來,“我也要出門去,太太歸家若問我,就說我往章大人府上去了。”

不一時孟玉換了衣裳騎馬出門,一徑往雲生巷去。巷口開著濟南府最大的脂粉鋪子,孟玉朝曲曲拐拐的石板路上望定一眼。下馬進鋪子裏挑挑揀揀好一陣,選定了三盒時興顏色,揣在懷裏,折進巷內。

行到一處髹黑院門前,孟玉在馬上踟躕須臾,跳下來叩門。二三聲便聽見有人來開,門內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,梳著纏髻兒,乍見孟玉,歡歡喜喜地福身,“孟老爺!您怎的想著來?”

“來瞧瞧你們。”孟玉剪著條胳膊往門內進去,“你姐姐在家?”

“在呢!”那姑娘跑上前頭引他,兩步過了個洞門,裏頭另有一方小院,院內種著棵枇杷樹,掩映三間屋舍。

正屋門前迎立著一位十七.八歲的姑娘,寶靨含春,翠黛低顰,穿著桃粉的掩襟褂子,碧青的裙,扶著廊頭的柱子,儼然弱燕驚風之態,脈脈含睇在三級石磴上頭,向孟玉脈脈莞爾。

孟玉站在石磴下頭,邊上的枇杷樹遮在他頭頂,幾點碎光隨風搖動,仿佛將眼前的少女搖晃成了遙遠的、亦幻亦真的夢迢。

淡薄秋光透衣裳,那虛化的影在若隱若現中歸為現狀,細細看,其實眼前佳人半點不像夢迢,只是眉眼高低弧度有些夢迢當年假意的風韻。

可又有天壤之別,夢迢再裝得楚楚動人,總藏不住眉間一絲淒怨迷離的決絕。她的眼仿佛在告訴人,她不需要任何垂愛憐惜,她在懲戒似的囚困自己。

而眼前這位,卻是春風三月之花,處處荏弱惹人憐,正是貨真價實的張銀蓮。

夢迢虛構的身份也不全是虛構。果然銀蓮姊妹確有其人,好巧不巧,也是無錫人,闔家躲債躲到濟南,開春遇見人上門追債,要拿了將姊妹倆賣到窯子抵債。

這張銀蓮生死不依,亂著要告,往縣衙門去。湊巧那日孟玉打縣衙門裏出來,穿著補服,張銀蓮認準是當官的,一頭迎上去跪了訴說冤屈。

那時節濟南才得了董墨要調任濟南的消息,孟玉與夢迢剛商議出個美人計,正打算細枝末節,偏聽了這張銀蓮的故事。孟玉腦筋一轉,心想有這麽個實實在在的人與事,就是董墨要查,也不怕。因此便借了這張銀蓮的名字身世一用。

這張銀蓮並不曉得始末,只當自己撞見個青天大老爺,替她驅趕了債主,又另租了處房子與她姊妹住。心下感激不已,一來二去,見孟玉生得英氣咄人,豐骨俊朗,漸漸芳心暗渡。

也不知怎的,孟玉屢屢見張銀蓮這副態度,屢屢叫他想起那年到濟南赴任,失了文書銀兩被岳母收留,初會夢迢的情景。於是對這張銀蓮真有兩分照拂,又無不軌之舉,兩個人有些若即若離的態度。

此事並未告訴夢迢一星半點。他閑時細想,好像有些心虛。平日如馮倌人之流,不過玩玩鬧鬧,從不經心。這回雖同這張銀蓮身上並無茍且,卻有些問心有愧。

其中緣故,連他自己也說不清。

走神的功夫,銀蓮引著孟玉進了正屋,屋子小些,陳設簡單質樸。孟玉一壁往右首榻上坐,一壁將屋子環顧了一圈,“這裏缺什麽不曾?倘或缺什麽,開張單子,我叫人辦了來。”

銀蓮莞爾,“虧得孟老爺,我與玉蓮才住上這樣好的房子,什麽也不缺,勞老爺費心。”說話招呼玉蓮端了甌月團餅上來。

瞧見那月團餅,孟玉想起問:“你們姊妹二人如何過節?”

銀蓮懨懨地傷神,一手撐在炕桌上,拖著一片腮,“父母沒了,比往年又清靜些。我想著同玉蓮兩個吃過飯,到街上走走百病,又怕兩個只得我們兩個弱質女流,沖撞了人。”

孟玉歪著嘴笑了笑,“這個倒不妨事,你們怕,我往衙門裏派兩個差役護著你們出去走走就是。節下倘或缺什麽,告訴我,我遣人送來。”

姊妹倆登時歡喜起來,銀蓮咬著下唇,輕微地點點下頜。孟玉被她那一種簡單柔曼的色彩逗笑了,撩了袍子落到榻上,奉茶上來,正要入口,被銀蓮喊住:“嗳,留神燙,放一會再吃好了。”

孟玉瞅了瓷盅一眼,擱下了,由懷裏摸出兩個胭脂膏子出來,小小的青花瓷灌裝著,“我在巷口買胭脂膏子,順道給你們姊妹帶了兩盒來。”

玉蓮趕著接了,打開看顏色,樂得沒眼縫,“謝謝孟老爺!”

銀蓮輕呵一聲,“玉蓮,只曉得接東西。”

玉蓮撅撅嘴,將胭脂膏子歡歡喜喜遞給銀蓮瞧,銀蓮剜了一指尖,塗在唇上抿了抿,“巷口那家,可不就是月芳齋?他們家的胭脂粉料濟南府最金貴,這一盒多少錢呀?”

“二兩銀子。”孟玉隨口答。

姊妹倆將眼睛瞪得溜圓,銀蓮忙闔了蓋,一並連妹子手上的也擱在炕桌上要還他,“這樣貴重,哪裏敢收?”

“貴重麽?”夢迢使用的東西,一貫是好的貴的,孟玉窮時不曉得女人這些東西的價錢,等曉得,業已發了家,也不覺貴重。便隨意歪坐在那頭揮揮手,“幾兩銀子值什麽?我拿回去也沒人送。”

銀蓮低著眼笑了笑,“拿回去給太太用吧。”

他仍將胭脂推回去,“太太不喜歡這顏色。原就是來給她買胭脂,她的自然有。”

聞言,銀蓮不好再推,拿起那盒胭脂又揭開看,裏頭是桃粉的膏子,抹在唇上淡淡的。她忍不住擡眼,“太太慣常抹什麽顏色呢?”

“朱紅的。”孟玉想一想,又笑著搖頭,“又不像朱紅,比朱紅的暗一些,我也說不清。她將好幾種顏色混著,調出的那麽個新奇顏色。她給起了個名,管那叫‘心頭血’。”

銀蓮浮想須臾,不由讚嘆,“太太真是別出心裁。”

“她一向鬼點子多。”孟玉想來便笑,一條膝散漫愜意地在榻上屈起,背靠著墻。在他左邊肩側,並著兩扇支摘窗,半撐半闔,他的眼是晦暗的,嘴巴卻笑得格外開懷。

背著夢迢,背著場面上那些蕪雜的人與事,他可以對著個毫無幹系的人,坦蕩承認他心裏愛著夢迢的跡象。這讓他覺得輕松,於是笑著笑著,好像大喘了口懨悶之氣。

作者有話說:

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張銀蓮姊妹,真的十七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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